昏暗的天牢里。
老人的目光依旧平静,全然不像一个将死之人,仿佛几十年的岁月对他来说,只是一场漫长且道路崎岖的旅途,临近终点,反而释然。
我甚至在想,是不是每一个人在临死之前都是如此?
那么有朝一日,我会不会也是如此?
听到我拔剑的声音,老人宽慰道:“王爷在此不必担忧,想必看守天牢的羽林卫应该不会太多,只是费点功夫的事,咱们只管等一等就好了。”
我疑惑地看着他,但已打定主意,不管来人是谁,我也会护着老人安然离去,不管他身份如何,做了什么事,但忠于社稷的人死也要死在阳光下。
夹杂着一声又一声的坠地闷响,铁器的碰撞声久久不停歇。
才过不久。
如老人所讲,天牢的走廊里果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。
幽暗的走廊里,突兀的脚步声由远到近,再戛然而止。
而且绝不是一两个人。
下一刻,九个身穿御内卫衣服的男人整齐地在牢门前止步,跪地沉声道:“拜见曹公。”
我愣了一下。
看着这些蒙着面的“御内卫”,我不禁哑然,指着他们,诧异的问道:“曹公,你可千万别说,他们是你东厂的人。”
见老人笑着点头,我双手抱紧脑袋,想了想,还是没把之前如何闯天牢的打算说出来。
我不禁哭笑不得,诧异道:“你们穿御内卫的衣服,又是为了什么?”
好在这几个人没问我为什么会说又,而是默契的一句话也不说,就好像在这位东厂督主的面前,他们只晓得如何沉默。
九人身高不一,体态不一,唯独相同的只是身上清晰可见的血污以及默默流着眼泪的双眼。
老人艰难的转头,面朝九人,不禁皱起眉头,认真嘱咐道:“从此以后,你们跟着信王殿下,便不用再藏着了,天南海北,刀山火海,你们只管听信王殿下的吩咐便是。”
“是!”九人没有丝毫犹豫的应了一声,然后又朝着我拱手道:“拜见信王殿下。”
虽不知道他们的名字,也看不见他们的相貌,不过单凭声音倒也可以听地出,九人的气息沉稳,定是一等一的高手。
老人欣慰的笑了,又回头望着我,就好像他还能看见美丽的尘世一样,他叹息道:“老奴从小将他们养大,他们就像是老奴的亲生孩子一样,所以还请王爷以后莫要亏待他们,也切记不能厚此薄彼。”
可能就连老人自己都没有发现,他的语气已与托孤无异。
我实在没有理由拒绝老人的好意,而且现在也正是用人之际,于是我抱拳道:“那就多谢曹公。”
老人笑着点点头,忽又惋惜道:“只可惜这么多年以来,老奴有意将东厂全权还予陛下,而且御内卫也成长了不少,所以老奴能留给王爷的只有这么多了。”
他又补充道:“王爷也千万别小瞧了他们,总有一天王爷会用到他们的。”
我怔了下,直到现在,我才明白皇兄为什么舍得让曹辉死,我也终于相信了老人说的那一句,皇兄确实对我格外宽容。
因为若真如曹辉所讲,东厂现在在皇兄的手里,那么不论是在龙泉寺我伤了晏阳,还是在硬闯皇宫,亦或者陈靖送我虎符,我都不可能全身而退,而事实上我也确实没有看到任何一个东厂之人,皇兄更没有因此而问罪于我,甚至帮我想好了蒙蔽天下人的理由。
可我的潜意识里还是不愿承认这些。
但正如老人说的那样,我若还带着感情去分辨对错,得到的答案一定是错的。
感受到老人的生机越来越微弱,默然半晌,我还是没忍住问了一句,“曹公为了父皇当年的一句话,付出这么多,真的值吗?”
老人想也没想,哈哈笑道:“士为知己者死,死而无畏矣。”
“人这一辈子,总会有一个人,值得你不管付出多大代价,也要冲动一次。”
说到这里,老人的眼里忽然满含泪水,叹息道:“自跟随先皇以来,凡是先皇交代过的事,没有一件老奴做不成的,为此老奴的手里不知染上了多少无辜之人的鲜血,但老奴从不后悔,只是有些事,从今以后,只能拜托信王殿下去做,老奴便……到此为止了。”
我郑重的点头,因为不管是皇兄还是慕容婉,只要是他们中的一个,我总要去将这些事一一了结。
话似已说尽,老人的喘息声已然细不可闻,只是视线仍对着那盏烛火,眼角的泪花闪烁着淡淡的光辉,但始终不甘愿就这样合上双眼。
我做梦也没有想到,这位东厂唯一的主人将会死无全尸。
不过似他这样的人,知道的太多,还能活这么久,也算是一个奇迹。
本就不完整的蜡烛如今只剩下小半截。
火光也随之暗淡了不少。
我们谁也没有动,也没有发出一丁点儿的声响,只静静地注视着一条生命缓缓流逝。
外面的嘈杂声逐渐消失之时,老人也已气若游丝,布满血丝的眼睛终于缓缓的合在了一起,只是嘴巴一张一合,似乎还想说些什么。
我凑地更近了些,这才听到他的嘴里不停地重复着一句话,是在问我,“王爷来的时候,牢门有锁吗?”
我下意识地转头,再三确认后,回答道:“门上没有锁。”
他又问道:“慕容府的那几株曼陀罗花还在开吗?”
我想了想,回答道:“还在开的。”
老人轻轻的点头,“知道了……”
突然!
像是回光返照,又像是老人临死前全身的气力爆发,老人猛然睁大了双眼,一丝丝的血泪潸潸而下,紧接着,鼻子,嘴角,都流出了猩红的血液。
饶是见惯了生死的我,也不禁被这极度渗人的一幕吓地瘫坐在地上。
紧接着,老人放声大笑,只是这笑容里带着说不出的恐惧,他的笑声铿锵有力,笑地快要流下眼泪,仅剩的躯体却是颤抖着。
他断断续续地自言自语道:“原来……陛下才是执棋者,当真……当真是用心……。”
话还未说完,早已油尽灯枯的老人与世长辞,死不瞑目。